《不完美受害人》:女性题材和创作团队的双向奔赴
故事讲述了一场多次反转、疑云重重的强奸案,“性侵”、“职场性骚扰”,在近年来的影视剧作品中并不少见,但能剖开事件肌理,深入到每个人物的处境和心理进行探讨的,并不多。在《不完美受害人》中,这场案件所关联的人物:受害者赵寻、嫌疑人成功、嫌疑人律师林阚、刑警晏明等等人物轮番登场,他们的痛悔恐惧、嚣张得意、洞若观火,交织成一幕极具现实意味的都市黑色寓言,而且是真正具有社会警示和反思价值的寓言。
众多人物中,首先必须一提的就是刘奕君饰演的“成功”。过往我们看了太多猥琐暴力变态的性侵者影视形象,多到甚至会让不少女性留下刻板印象,似乎那些摧毁和践踏女性的“坏人”,都应该是这个样子,殊不知,往往让女性不知不觉陷入圈套的性侵者,才是最可怕的。
成功,人如其名的上市公司老板,睿智儒雅,风度翩翩,虽然已婚,但身边不乏女性伴侣。他“尊重女性”,会在赵寻醉酒后,脱下西装为她盖好,多自诩绅士的行为!但赵寻正是被他与在场所有男性上位者灌醉的。
案发后,面对受害者父亲时,他都能条分缕析,从事情真相(他的角度),到“承担责任”,步步安排,让作为受害者家属的对方都不知不觉跟着他的逻辑走,犯起了迷糊:“那人(成功)对我挺客气,我打他也没计较”。
成功甚至是发自内心不觉得自己犯了罪,认为这是一场他成熟魅力带来的两厢情愿。面对强奸指控,他的反应是:“没想到我这么体面的人,遇到这么不体面的事。”
他还会在面对受害人控诉强奸时,一副宽容理解的嘴脸:“一个年轻女孩缺乏社会经验和承受能力,突然一盆脏水泼过来,把责任推到我身上,都能够理解,多包容吧。”一看到这些台词,我就觉得这戏成了。
它精准刻画了一个极具欺骗性的坏人,他恶且不自知,丝毫意识不到(或假装意识不到)与受害者悬殊的经济地位和社会经验差异、上下级关系所带来的心理压制。这种心理压制在这起案件中起到的作用,不说身在局中的受害者,连观剧的观众都不见得能立刻意识到。
因为其“恶”来自于长期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绝对掌控力,来自于某种极端膨胀的雄性自信,在这些掌控力和雄性自信作用下,他将惯性出轨美化为魅力使然,将职权性骚扰美化为调情追求,将“恶意”精心勾勒上一层“体面”“绅士”,甚至“深情”的画皮,欺骗的既是受害者,也是他自己。
其他几个女性角色也非常有意思,首先董洁扮演的李怡,是成功的众多“后宫”之一,作为成功事业上的好帮手,生活中的好情人,她以女性之躯,坚定站在加害者一边,为其“平事儿”,甚至为他吃醋。她对受害人赵寻的强奸指控下了判词:“妄图不劳而获一步登天,结果失败被扒光了皮,就撒了个掩盖虚荣的谎言”,只差将“荡妇”“捞女”两个词贴在受害者脸上了。
可你说她真的对受害人的处境一无所知?怎么可能。在饭局上,她亲眼看到受害人被一群男性灌酒,心知肚明这是个什么场面,却选择无视,而她应对在场男士的方式,更是老练,一个拥抱,一句撒娇,明显早已被这种场合历练出来,知道某些酒桌上的男性想要在女性这里看到怎样的姿态,听到怎样的取悦,并习以为常。非常期待后续这个人物的挖掘,她曾经是怎样的人?是怎样成为了成功的情人?她是“天生”的帮凶,还是在受伤麻木后,开始秉持某种“打不过就加入并从中获利”的理念?
陈数饰演成功的妻子辛路,仅以跟刘奕君对峙的一场戏就树立了反套路的“正房”形象。得知丈夫强奸嫌疑闹得人尽皆知,姐一身黑衣淡淡回家,不是来向现任问罪,像是来给前夫奔丧。一场谈判戏,不洒狗血只谈利益,威胁得铿锵有力,而拥抱丈夫时手都不想碰对方的微妙肢体语言,我愿称为“甄嬛对四郎那句‘你让我恶心’”的无声版表演。
周迅饰演的律师林阚,没有落入国产罪案剧常见的主人公总是“站在正义的一方”的窠臼,她的专业技能毋庸置疑,隔岸观火也毋庸置疑,作为成功的代理律师,编剧没有给出一个上来就大义凛然、同情受害者的律师形象,林阚“拿人钱财替人消灾”,处理这起案件的每一步、每一句,合情合理,让人挑不出专业上的毛病,而对受害者,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职业立场,克制礼貌、保持距离、不说废话不做无意义的安慰,却始终在调查真相,观察受害人。
这才像个专业律师,“你买的是我的专业服务,我不对你做道德评判”,除非“你真的犯罪了”。后续林阚的选择,想来也不会落在廉价的同情上,而是由真相来决定。最有意思的是周迅面对刘奕君的表演,往往一听到成功的风流自信言论,她面上淡淡,但肢体中极力克制的那股“烦死了,老娘专业人士不能翻你白眼”的劲儿,实在呼之欲出。
再聊聊受害者赵寻。该剧叫《不完美受害人》,那么,何为性侵案的“完美受害人”?我来画个像你们感受下:事前是洁白无辜的,事中是拼死反抗的,事后是追寻正义的。可哪怕这样的“完美受害人”,也要承受各种可怕的评价,羞辱有之,“怎么不强奸别人偏强奸你?”惋惜有之,“好好的女孩一辈子毁了”。而无论是羞辱还是惋惜,其立足点都是荒谬可笑的:它们将女性个体生命价值的存续,放在了一次被强迫的性行为上。
那么,赵寻在这样的评价体系里,当然是“不完美受害人” :一在案发前成功对她表露出“追求”意图的全过程中,她未能及时表明态度;二是在案件发生时,她没有作出明显的反抗;三是她在事后警察询问中反复摇摆的态度。可以说,事前事中事后,作为受害者,她的表现,都让人“失望”。
可为什么她如此“摇摆不定”“反复犹豫”,甚至在一开始否认强奸呢?一方面,是前述提到的权力关系带来的心理压制,是对自身名誉、对外部评价、对未来发展的恐惧和考量;还有一方面,则是她可能是真的难以确定“我到底是不是被强奸”。暴力胁迫的强奸容易辨识,可心理施压、长期PUA带来的不敢反抗、不好意思反抗,却难以觉察,事后当事人倍感屈辱和恐惧的同时,可能还要反复重返痛苦记忆,以一再确认各种细节“我是不是拒绝得不明显?”“我是不是给了对方性暗示?”,从而造成更深的心理损伤。
而提到自身名誉,《不完美受害人》中有一场警官间的对话,对此有所探讨。“说是强奸不是更有利于名誉吗?”“未必。”是的,未必。前面说了,完美受害人尚且难免非议,何况“不完美”呢?在事件发生后,真相尚未明晰,同为女性的李怡提出“捞女”质疑,来自同事们的羞辱“颜值一般,她凭什么”“床上风骚入骨”,甚至来自身边支持者的质疑“又当又立”,全部向赵寻涌来。
总而言之,无论这是不是一场性侵犯罪,他们关注的都是赵寻作为女性,有多少“性价值”,以及她以“性价值”换取到了什么“利益”。多可怕的描写,却又多真实。另外,这场缺乏暴力元素的强奸,在办案上取证困难,赵寻要自证,难度极高,要面对的,是一轮又一轮的“战斗”,和一次又一次地撕裂心中的伤口。强奸取证困难,“通奸”则能自欺,则能恢复某种“名誉”。
在我看来,赵寻的否认强奸,也有一种自我保护的心态。在上野千鹤子和铃木凉美的对谈集《始于极限》中,二位曾谈到部分女性的“恐弱”心理:“不愿被称为受害者,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心态就叫‘恐弱’,她们不能忍受女人摆出受害者的姿态,觉得‘我和她们不一样,我不是弱者’。”
在对强奸受害者的种种污名化中,除了基于封建礼教的“贞洁”论,还需警惕基于某种精英主义的“弱者”论:“怎么这么蠢不知道报警?”“太傻了,这也能被骗”“找个脱身理由都不会吗?”相对贞洁论对受害者的身体价值否定,弱者论是对受害者智力、能力的否定。而这种否定,在一个慕强的世界里,可能同样是对受害者的极大羞辱。为了避免这种羞辱,“恐弱”就发生了,比起“受害者”的标签,不如给自己贴上“心机女”的标签,至少还是某种意义上的“强者”,哪怕这是极其虚弱和可笑的“强”。
当受害者挣扎在迷茫和痛苦中,此时,外界对成功的评价是怎样的?事发后,成功公司董事表示“像我们想犯这种错误,都不见得有机会”,还得是“成董有钱有颜有魅力”,看到众人在会议上对董事的“幽了一默”会心一笑,屏幕外的你此刻又是什么感受?
我们对人事物的价值判断,除了来自心底朴素的价值观和正义感,往往也来自阶层立场和利益分配。董事们、“李怡”们,与成功持有绝对的共同利益,因此站在他一边。林阚作为代理律师,与成功的利益绑定但不强关联,因此她看似拿钱办事,其实立场相对中立。除了代表法律的尊严和公正的刑警晏明,最有希望在这部剧中对成功进行反击的,是林阚。
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职业身份,也是因为她的阶层身份,林阚代表的中产知识精英,相对弱势的受害人,她有更强的力量和资源,却没有与上位者同圈层的“内群体偏好”;相比强势的成功为代表的“上流人士”,她有更多的对弱势者的理解,甚至也曾遭遇上位者的压迫(第一集开场甲方对她的性骚扰可见一斑)。这个角色,不仅以律师身份,承载了编剧和社会对于该职业的公义性期待,也以其阶层身份,承载了社会对于中产知识精英的某种价值期许。
“女性题材”,似乎是近几年影视圈的流量密码,可是女性题材,不该只有“大女主”“女强”“姐狗”的标签,“渣男去死”“不婚不育保平安”的对立,而应该深入女性处境最模糊和晦涩的“难”。
比如事发前,酒局上的男人们评价赵寻,夸的不是工作能力,而是“你这个助理小姑娘,要颜有颜,要身材有身材,还能喝酒,真是福气啊”,这是什么好话吗?不是,他们已经将赵寻视作成功的囊中之物。(如果不认同这个判断,可以想想,你见过几个男性当面被上位者说“帅气性感”且“上司有福气”?)
这份对赵寻的夸奖,恭维的是成功的魅力和权势,夸的是一个美丽的挂件,一个任其摆弄的性玩具,本质上跟夸他的豪车没有区别。可是这时的赵寻能怎么做?反驳吗?像爽文里写的一样掀桌子走人吗?会不会被人认为你大题小做?会不会影响在聊的项目,领导的看法,未来的升职?在现实中,“赵寻”们大概率是尴尬一笑,勉强喝下杯中的白酒,“领导过奖了,我干了,您随意”。
在现实中,女性面临的难,有显而易见的难,也有水面之下的难。那些女性才能感同身受的,模糊的下作,晦涩的强迫,微妙的屈辱,无奈的自欺,就像剧中女性体检时,导演杨阳镜头特写的那个冰冷的鸭嘴钳扩阴器,你的许多痛,如鲠在喉,但羞于启齿,却终于被这个女编剧、女导演的团队,大胆地“掀桌子”说了出来。“girls help girls”,不是某些影视作品里浮夸虚假的闺蜜复仇,而是我懂得你最昭彰的创伤,更理解你最细小的隐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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